作者的话:写这篇的时候,想着传统秘封故事中的冒险、幻想、生离死别、灵魂替换等要素,似乎写的也够多了,所以完全没有从这方面考虑。《失而复得》里的莲子与梅莉,没有遇到什么冲击性的灾难,也没有瑰丽宏大的冒险,这两人的生活平静而漫长,只不过是遭逢到了王子与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后故事不再写出的那一部分。这是篇充满了普通人不得不面对的唠唠叨叨、七年之痒和日常琐事的故事,所谓情比金坚的爱情,遇到的最大考验无非是这样漫长而枯燥的日子,将浪漫和幻想消磨殆尽的岁月。


(资料图)

现在是六月二十六日七点四十九分的京都。

明暗不定的电灯交织出青色的光影,仿若一副不定的心象素描;时有剥落的油漆白色墙壁上涂抹着意义不明的红色标语,位于其上的标牌用俗气的镀金刻绘了几个又大又乏味的字样。

在科技大大发展的今天,这本该是片被拆迁的废墟;不过,或许是精神娱乐过多了的缘故,人们反而偏爱起了这种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乡下没落小酒馆样式的娱乐场所。用一些老人的话说,这样的建筑会让他们回想起以前的年代;但是事实上的受众人群恰恰相反,从未经历过那个时代的年轻人们更加喜欢这个潮湿、阴暗、闷热而热切真诚的酒馆。

“我就是喜欢这里——为什么大家都要摆着那副生硬的面孔讲话?......我受不了。在网络上说话也要显示自己的信息,只有这里。我只想在这里喝喝酒,随意地和所有从未谋面过的陌生人说话,谈论关于人生的一切。”

听起来很有道理,但这纯属是失败者的言辞;空耗了时光的家伙们找不到发泄的场所,形同社会的废人,只好来到这类阳光下的阴暗角落发泄自己的不满。任何奋发向上、怀有大志、生活在阳光下的青年都应该自觉抵制这样的想法,更别提掺和其中了,而且,需要知道,进入这类酒吧需要支付高的惊人的费用,稍微头脑正常的人都不会这么愚蠢的。

在读大学的时候,宇佐见莲子将之视为颠扑不破的金言玉律。那个时候她在念着所谓的物理学专业,攻读超统一物理学,还兼修了什么弦理论。大学时代的莲子觉得自己前途无限,生活既充实又富有生气。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啊......她现在一直在疑惑这点。自己当年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去接手和运作所谓的秘封俱乐部,费尽心力地探索不切实际的超自然现象,还能无理取闹般地拉着梅莉做这个做那个呢?

梦的产物终于是梦的产物,虚无缥缈的线索导向的只会是更加的虚无,证据、发现、确立、理论,通通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一些看似美好的言辞和记录。

真是奇怪。她想。真是奇怪。当初明明鄙弃地不得了,讨厌的不得了,觉得是无所事事的人才会来的地方,结果自己也不自觉地走到这里了。

这种又丑陋、又空虚、又阴暗的小酒吧,而不是在午后洒满辉煌灿烂阳光的咖啡馆。

今夜连月光也黯淡,连星光也空无一物。本该高悬于东南方夜空中的大三角,天琴座的织女星、天鹅座的天津四及天鹰座的牛郎星集体缺失了光芒。也许横跨银河的铁道列车在十九岁的夏天已经轰然驶过,七年后就只剩下了冰冷而寂静的银河。

七年。从进入大学的第一年,与梅莉相识的第一年算起的话,今年就是第七年。这一年梅莉如愿以偿地开始继续在京都大学里深造,攻读法国文学,同时翻译或改写了不少法国小说,主要为泰奥菲尔·戈蒂埃、居伊·德·莫泊桑、古斯塔夫·福楼拜和彼埃尔·洛蒂等人的作品;莲子也几经周转,毕业离开京都返回自己的老家,日本东北部寒冷贫瘠的岩手县听从家族的安排工作了两年后,又重新回到了京都找了一份工作。

莲子自己的解释是“和老家的人实在相处不来,倒不如京都自在”,她这样解释给梅莉听的时候,梅莉仅仅是笑了一笑。这让莲子感到很失落,她本以为对方会十分惊喜自己的突然回来,可是那天平淡地像烧干了的热水壶。莲子自己突突地冒着白色蒸汽,梅莉却什么也没能体会到。

为什么会这样——到底是哪里变化了?以前的日子还一样的存在着,偏偏从某一个时间点起,曾有的美好时光就不可逆地流逝了。

不明白。不理解。想不通。她近来除了疲于应付学识浅薄自私自大的上司外,就是在考虑这点。明天就是梅莉的生日了,应当准备什么礼物才好?到底应不应该就这件事和梅莉说清楚呢?

莲子很害怕这件事背后的答案,因而她不敢问梅莉为什么。梅莉的学业负担很重,作息也与自己的上下班时间几乎错开,对方是来日本留学的希腊人,难免背负着比自己还要重得多的家族压力。自己大学毕业后,没有选择继续深造便回家工作了两年,那么,梅莉呢?梅莉读完博士以后,总也不会再有后面的学业了。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结果几乎是一定的。不用说也知道。莲子心下通明剔透,要是眼见他人身处同样的困境,早就分析的头头是道、将好处坏处都一并告知,轮到自己时却总抱有无谓的希望。所以才更加的胆怯。

只是保持着这样的状态,暂且过着这样的日子也好。宇佐见莲子在心中这样对自己说。青春的胡闹放纵日子已经过去了,眼下的各人都必须面对自己的生活,然而,说白了莲子还是一个懵懂无知怀抱着各种各样浪漫想法的傻瓜,她这次和家里赌气回到京都,不过是在重新追逐自己在大学时的热情与回忆。为此莲子对着全世界可能最爱自己的几个亲人说了许多很坏的话。

自己到底是在干嘛啊?为什么放弃自己在老家安静清闲无忧无虑的工作和生活,要重新跑到这个城市,从最底层的生活挣扎起——委曲求全,然后念过大学的心高气傲被一点点消磨殆尽。

大城市最不缺乏的就是出色的人物。莲子没能念成硕士,一方面是她自称的“不愿意再在大学里浪费时间了”,另一方面确实是她的成绩够不上继续攻读的标准。现实就是这样,负责审核的教授也很公平。宇佐见莲子的成绩不上不下,的确就应该这样,老实回到自己的乡下岩手县花卷町,做一个土包子里的大学者,当地望族传承的一分子,而非一个京都碌碌无为的小职员。

梅莉。

莲子仅仅是为了这样单纯的理由回去的。为什么她要念大学,要离开自己的家乡,见识到世界之外的世界,头顶上浩瀚无垠的银河和宇宙?终于她被这个不切实际的空想拖进了无法前进的泥潭。

可是,从今天起,这个问题就一点也不重要了。

宇佐见莲子怡然自得地俯身走进了这个阴暗潮湿的小酒馆的内堂。她本以为自己需要鼓足勇气才能够踏入其中,要将自己社会精英的傲气全部丢弃掉才行。不过看起来这份傲气早就被这一年来饱受刁难的工作给消磨的一干二净了,以致于她走进去的时候还带着两分窃喜。

自己之前都在想什么?她没来由地想。这地方充斥着酸甜的酒精味,和莲子原先习惯的香气浓郁的咖啡豆完全是两码事。但她马上甘之若饴,这让莲子产生了一个错觉:宇佐见莲子可能就是属于这里的人,只是被去京都留学的四年给诱导地走了另一条道路。当初自己选择在本地读大学就不会有这种事发生了。

这样的小酒馆,明明在自己的老家随处可见,到了京都竟然变成了流行风尚。世上荒诞的程度可见一斑。

尽管如此,这还算不上是最荒诞的事情。最荒诞的事情在今天早上发生了,发生地令莲子猝不及防。她到现在也没想明白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具体说来,这事情也很简单。

她和梅莉分手了。在梅莉吃早饭,莲子对着梳妆镜打量自己的着装和化妆,确认无误便可以提着公文包上班的时候,她和梅莉分手了。

见鬼。真的见鬼。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平白无故——而且是莲子自己提出来的分手。

“今天导师和我们说拉夫卡迪奥・赫恩的小说......”

梅莉只是在谈论校园里日常的琐事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恶意,仅仅是在单纯地陈述。也许她觉得将自己在校园里的生活说给莲子听,能够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可是这莫名点燃了莲子心中的火焰。梅莉和导师有说有笑,她总是优秀,成绩出类拔萃,一直被老师们所赏识称赞,前途无量——梅莉和自己本来就不是一条线上的人。她是受上天眷顾的天才,是随随便便地努力就能取得成就的家伙,而宇佐见莲子的命运只是个随波逐流的庸人。昨天下班的时候还挨了上司的一顿责骂,日日都是无趣的生活,没有半点提升的空间。今天又是一样的日子。

“梅莉......”

莲子只是在呼喊对方的名字。她觉得对方应当能理解自己,能够停止这些让自己嫉妒心泛滥、自尊心被摧残、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多么愚蠢的话语,可是梅莉没有这么做。她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自己的校园生活。

非得要这样——

只是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全身上下所有的怨气都要爆发出来了。学业不顺的苦恼,和家族闹翻的压力,生活困顿的停留,工作乏味的郁结,感情停滞的胆怯。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重新回到了京都,因为梅莉,因为自己的愚蠢和不切实际。

宇佐见莲子没有放声大哭,她仅是单纯地被这些负面情绪冲昏了头脑。她一字一顿、相当平静地说:“我们分手吧。”

“导师还和我说,这位先生的作品风格诡谲多变,内容......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分手吧。”

莲子没有理会梅莉。她一眼也没有看正在吃早餐的梅莉,即便对方已经将刀叉都放下,也不再说那些校园生活的无趣的话。她背上了公文包,打开门上班去了。

准确地说,她不敢回头看梅莉的表情。有胆量说这样的话,还没胆量看着对方么?但莲子确实没有这样的胆量。她大口大口地呼吸城市里污浊的空气,浑身大汗淋漓,像跑了十公里一样面色通红。

这是骗人的。莲子在心里偷偷看了一眼——她不记得自己有过回头,她也不能允许自己这样简单地回头,但她确实看到了梅莉。梅莉一言不发,平静地可怕,原本相识相知的爱人转向了门的背后,继续向透过窗户的阳光端倪。梅莉在大半个月前就喜欢站在那里看阳光,偏偏又将那里用黑色的窗帘遮住了。莲子搞不清楚她在想什么。大概现在的莲子永远都弄不清楚了。

莲子怕自己会哭出来。现在是公众场合,这是件很丢人的事情,况且是自己主动提出来的。于是她呼气,吸气,呼气,吸气,不久之后就感到了平稳和轻松。我终于解脱了,终于面对了自己,面对了现实。她这下想清楚了,高高兴兴地对自己说。

于是,一点也不想哭了。甚至看到上司的那一副臭脸也觉得无所谓了。

真的,一点也不想哭。

我都多大了?我都二十六岁......快要二十七岁了。莲子对自己说。是大人,是成年人了,自己的事情,自己面对。

所以她面对地很好。只是今晚稍稍有点问题,既然说了分手,就不想再去见梅莉了。但住的地方是和梅莉合租的,下鸭神社附近的学生公寓,不回去的话,没地方住了。

没地方住就没地方住。

莲子走进酒吧里的时候终于快活了起来。一切都结束了,今晚就请尽请喝酒吧。

酒吧里脏乱且拥挤,彼此陌生身份天差地别的家伙碰筹着同样污浊的酒杯,桌椅摆放地就像天然在那里的一样。客人们爱坐在哪里就坐在哪里,爱谈论什么就谈论什么。这只是个喝酒的地方,脱下面具之后,大家彼此平等,谁也不欠谁,只要付酒钱就好了。

甚至莲子走进来的时候,这个小小的酒吧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没有谁注意到她的存在,而是热切、变得更加热切,她觉得这里就像一团火。

“随意点饮。”

她走到酒保的身边,对方才放下手中的报纸,说了这四个字。酒保用手指敲了敲木板上贴着的菜单,上面用潦草的手写字体说明了今日的供应。这反倒让莲子变得犹豫起来,因为在现在的京都,无论去哪里购买任何东西,都是在电子设备上进行说明完备地操作,而非这样简单粗野地写明。即便这在几十年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不知道。......呃,啤酒吧......”

“那种啤酒?”

这着实问倒了莲子。她自小到大,总共就喝过几次酒,虽然在书本上学过是不同浓度的酒精,但那毕竟只是呆板的知识。记忆中的酒是一种金灿灿的液体,却并不好喝,会辣得喉咙疼。莲子以前一直搞不懂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喝酒,可是如今自己也花了大价钱做了这件荒唐事。

谁知道......无论哪种啤酒都好吧?如果坦然告诉对方自己什么也不知道的话,岂不是很丢脸。

绝对不能这样做。

莲子保持沉默。她难以记清自己在什么时候起就养成了不知道的事情就干脆闭嘴的习惯,倘若是大学里的自己,一定会老老实实地说“我不知道。请问这里那种酒好喝?”但现在决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又不会有什么特殊的作用,这些家伙的推荐也不可信。她想。

酒保重新拿起了报纸,这让莲子感到很尴尬。要是梅莉在身边就好了,要是梅莉能够明白自己就好了,要是梅莉不要离去就好了。和人置气赌气的小孩子心态,原来长大了也是一样。只是长大了之后,不会有人愿意认错,也没有随时准备原谅自己的人了。

就这样离开吗?自己可是花了很高的价钱的。还是重新开口?这样的话,未免又显得白痴。周围的人声热浪几乎让她发昏,为什么所有人都可以坦然自若?

“黑啤比较好。两杯海德堡黑啤酒,谢谢。”

异样的声音传入了耳蜗。宇佐见莲子回头望去,发现是个戴着高礼帽、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他的言语似乎就是对着莲子说的,同时男人用手指了指旁边两个无人的座位。

“这边,小姐。”

莲子一声不吭,听从了对方的吩咐;酒保很快就端来了两大杯不停泛着气泡的深色酒水。她认不清这些啤酒有什么区别,更不了解黑啤是什么东西,然而,当莲子猛喝了一口之后,苦涩的滋味从味蕾向四周泛出,她也马上被其俘获了。

“不错吧?其实黑啤不算很苦的酒,反而带着一点甜味。与之相较,最浓重的是它本身的麦香味......”

这时候,莲子才开始仔细打量起对方。男人除了一个异样的高礼帽以外,身上其余的着装都相当优雅,完全是一副绅士的派头。不过,男人显然已经不再年轻了,尽管竭力遮掩,从他眉角的皱纹来推测,应当是已过不惑之年的年纪,这样的家伙与这类年轻人的酒吧未免格格不入。他怎么会到这里来呢?

“小姐。”高礼帽先生斟酌了许久,“看你的打扮,应该是在京都努力工作奋斗的年轻人才对。为什么要跑到这种酒吧里来?”

莲子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工作穿着的正式制服都没有更换,难怪对方会奇怪。这样看来,自己反倒是更加怪异地一个了。

“我也很疑惑呢,先生。您不也一样吗?西装革履的成功人士也会跑来这里借酒浇愁?”

“西装革履的未必都是成功的家伙。”他一脸严肃,“还有另一类人,他们失败的程度比绝大多数的普通人要深得多,浑身上下,要保住面子东山再起,就只剩下自己的这副派头了。”

莲子“咦”了一声,像这类中年一败涂地的家伙在京都也并不少见,资本就是这样,不讲一点人情,更不会给失败者半分生存的空间。那么想来,对方......

但他又笑起来。

“骗你的,小姐。我只是喜欢来这里喝酒而已。”

男人大大咧咧、毫不避讳地说了自己的经历。原来他是个书画商人,在科技发达的今日,这些古人的手迹反而成了追捧的对象,依靠机器难以判断的“艺术的价值”,高礼帽先生还是可以通过这一行过上不错的生活。

然而,高礼帽先生的妻子早逝,膝下的女儿也在今年早些时候嫁了出去,高礼帽先生一个人在家无聊,又没人看管,便常常来这里喝酒。既不缺钱,又无所事事,只好这样浪费生命了。

“时间就是这样讨厌的东西。”他说,“无聊的时候永远能拉住指针,让它不能移动,幸福的光阴又连抓住的机会都没有就从手里溜走了。”

虽然这么说,他却一点也不伤心。

“有些可怕......”

“只是装出来的难过罢了。大家都觉得我应当难过,所以我也就自然而然地难过了。其实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高礼帽先生的话好像有点道理。可以算作是有点道理的胡搅蛮缠。

“那么你呢,小姐?”

“我么?我......”

莲子想要说些什么,她本以为自己能够滔滔不绝地说出自己跑到这里来的原因,和高礼帽先生一样轻松。但在话刚要说出口的时候才发现其中的不对劲之处,说白了,莲子的故事一点也不稀奇,只是生活的必然,平凡老套地会让因生计而奔波忙碌的人感到矫情厌恶。

明明是老套且平常的事情。只有莲子自己当真了。

“没什么好说的。”她摇摇头,“小孩子在闹脾气而已。”

“耍小性子?后悔了?”

“倒也不是......应该来说,是不能后悔,也无法相信。只有平行线才会永远依靠在一起。”

明明是两条不相干的线,交织的机会也就那么一次罢了。

可是呢。

“平行线又不会相互触碰。换而言之,所谓的平行线才是真正的陌生人吧,那只是自己的影子。你在和影子玩捉迷藏吗,小姐?”

莲子没有答话。她看见了杯中的倒影,看见了灯光下自己手指的阴影。影子随着自己的移动而移动,但自己却永远也捕捉不到影子本身的所在。这让她变得恼火起来,于是她将这一大杯黑啤酒一饮而尽,咕噜咕噜咕噜,脸上涨得通红。

这下杯中的倒影终于变化了。

于是她终于感受到了几分醉意。

“先生,先生,你知道么。从前呢,我是说,在七年之前,日本东北部的岩手县花卷町有一个土包子,叫做宇佐见莲子。她以前一直在寒冷贫穷的小地方生活,虽然出身于当地的望族,实质还是个困于当地的白痴。后来她的升学考试考了意料之外的高分,宇佐见莲子动了别的心思。本来要在本地上大学的,最后却自己偷偷改了愿望,去京都上了大学。”

“宇佐见莲子真正见识到了大城市的模样。她从来都没有见过那样多的新奇事物,几乎让莲子觉得,自己之前的人生都是在贫瘠的小地方白白度过。然而这只是一时的惊讶,对莲子而言,最重要的,是她在那里见到了一个希腊来的留学生,叫做玛艾露贝莉·赫恩。莲子私底下叫她梅莉。”

她低语道。声音低到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她本来就不知道,她喝了酒,脑子不清楚了。

“莲子好喜欢好喜欢梅莉。她拉着梅莉到处跑,和她一起在图书馆里看书,和她一起在咖啡馆里喝咖啡;早晨起来时,一起沐浴着朝阳在灿烂的校园里散步,夜晚回寝时,莲子看着星星和月亮,然后告诉梅莉现在的时间和方位。她们什么时候都在一起。这其中的事实很简单,因为宇佐见莲子喜欢对方,所以总是和对方一起。”

“她们还做了不少蠢事。继承了一个只有两名成员的、探索所谓怪谈事件的秘封俱乐部,莲子为梅莉偶然做的梦而惊讶痴迷,她们能够无拘无束地讨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幻想和奇谈,一说就是一下午。她们是那样的兴高采烈、精力充沛,为了不存在的东西高兴悲伤。宇佐见莲子十分想念那个时候,只有在那个时候,她们身份对等,爱好相同。”

高礼帽先生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后来?”,但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一句无用的废话。大学的时间只有四年,无忧无虑的相遇也只有四年,这本身就是时间的游戏。

“后来大学毕业了,两人就像往常一样分别:莲子以前过年的时候也要回家去。所以谁也没有说什么,仿佛第二天还能在校园的咖啡厅中相遇。但事实不是这样。梅莉成功读了硕士——现在已经读了博士。宇佐见莲子却没有继续念书,她回到生自己养自己的岩手县,做了两年轻松惬意的文书工作,日子过得又清静又安详。莲子自己却无法克制住躁动的心,终于干出了难以想象的蠢事,伤害了所有自己爱着的和爱自己的人。”

“她跑回了京都,做了一份无法忍受的工作,跑回了梅莉的身边,开始给梅莉增添不必要的麻烦。两年过去了,她们已经是彼此不同的人了,大学时期还能够因为一时的幻想而写出只有自己能够观赏的书籍,现在却是一个一个,各自忙着不同的事情,既无法谈论,更不能开口。事实就是这样简单,缘分只到在一起的四年为止,再要求下去,梅莉不能安心念书、毕业、工作,莲子弄糟了自己的人生,一切都越变越糟。”

“所以?”

“所以今天早上,宇佐见莲子和玛艾露贝莉·赫恩分手了。现在还来得及。刚刚好。”

“听起来是顺理成章、理所当然的事情。”

“就是这样。”

莲子说道。她说完以后才发觉这件事的逻辑是完全顺畅的。原先可以糊里糊涂地嚷着“无论什么事情也不能让我和梅莉分开”,然而只是时间流逝、毕业后各奔前程这样简单的经历就让这份感情无法维持下去了。强行回来也难以为继,时间真是可怕的东西。

如此说来,勇士杀死恶龙、救出公主的那一瞬间,就是两人最美好的时光了吧。“两人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哪里有这样随口说说的俏皮话。

“那位梅莉小姐最近在做什么?你了解么?”

“不大清楚。对啊,即便昨天晚上还睡在一起,我也没有额外的精力了解明白。努力完成学业,听课、写论文、作研究、去图书馆、和导师讨论,无非是这些吧——对了。”莲子想起来一件事,“梅莉这大半个月似乎没事的时候喜欢对着窗户发呆。她买了一个画架,正对着早晨的阳光,却用黑色的画布遮住了。”

“噢......”

“我的确不知道梅莉现在的想法。”她承认,“甚至昨天的时候我还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明天是梅莉的生日,为此我还拿工作几年的积蓄买了一枚戒指......想要在她过生日的时候要一个结果。谁知道结果在今天早上就出来了。”

莲子苦笑了一下。事情发生的既突然又必然,简直是神明的玩笑。

“做过么?”

高礼帽先生忽然问。

莲子先点点头,又摇摇头。

“不是很好。”

她和梅莉都是一样的白痴,对于这方面属于同样的一窍不通。触碰对方身体的时候,能够感受到彼此的热忱,可是除那以后剩下的就没有了。她们甚至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做,莲子有偷偷看过几本不好的书,买过一点很坏的东西,但事到临头,看到梅莉时,她就放弃了这种想法。没有必要——她这样想。我们的爱情是纯洁的。

所以点到为止。仅此而已。两个害羞鬼是发展不下去的。

“明白了,所以宇佐见莲子小姐至今仍然是单身......”

莲子的神情一变,她意识到了对方的意图。高礼帽先生的手已经悄悄靠近了自己的腰。

她冲男人嫣然一笑,不知为什么,在了解到这个偶然碰见的男人对自己的企图后,莲子一下子感到大学时代的勇气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上。老实说她一点也不讨厌高礼帽先生,甚至很感谢对方对自己的开导,但这和现在的行径无关。

莲子拿起了男人尚未喝完的酒杯,晃了晃,然后将其中的深色酒水全部泼洒到了对方的脸上。

“谢谢,先生。”她笑着答道,“我今晚很高兴。”

高礼帽先生的脸被酒水泼洒后完全变了样,他的高礼帽往下收缩,倜傥的西装也变得臃肿。男人的脸因为尴尬和愤怒而一胀一缩,说真的,莲子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只恼火的企鹅。

这只是瞬间的真情流露。片刻过后,男人重新回复到了正常的表情,他拿出手帕,开始一丝不苟地擦起自己身上的酒水。

“不对劲。”他仍有不忿,“你的反应和我预计的不一样!为什么会出现这样大的偏差。”

“偏差?”莲子好奇地问,“什么叫做偏差?”

“与我收集的人类数据不一样——该死的——这意味着我们设定好的程序出现了一个很大的错误。不应该是这样的......”

“程序?你在说什么?”

高礼帽先生重新抬起了头。

“你觉得这里的都是真实的人类吗?为什么他们能够一直聊天,并且对你不闻不问?还有这个真实地过分了,到处都刻意地强调人工的酒吧,你觉得真的是纯粹的手工制成的风尚?还有这么多的巧合......你能明白吗?这里是最好的降压场所。设定好的。”

酒吧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不说话了。高礼帽先生指了指自己。

“叶公好龙,喜欢的只是画上的龙。大家怀念那时候的氛围,科技自然能够做到以假乱真的氛围,让人们沉浸其中。我也是里面的一员,是负责与客人聊天、排解的智能机器人,根据来到这家酒吧的表现,我会变成不同的模样,竭力为客人减压。但是在遇到你时程序的判断失误了,小姐,你不该表现出这个反应的——为什么,你难道是生活在幻想中的人吗,小姐?”

“就是说这都是假的?所谓的还原小酒馆氛围,处处可见的人工气息,只不过是科技和机械一丝不苟制成的所谓幻想?幻想是这样炮制的吗?”

高礼帽先生点头。

“很多人都喜欢。您也一样,不然不会有这样高花费的门票。”

“原来如此。不愧是京都。”

莲子终于理解了眼前的一切。幻想、现实、制造、危机、时间、谈笑,原来自己想象中的排忧纾困、大家彼此在一起肆意谈论自己悲伤的场所,也不过是机器制造的一环。自以为成熟的决定,被人做成了商机的一部分。真是可笑的结局,被蒙蔽其中而不自知,那么,矫情的人又是谁呢?

到底是谁在自以为是替别人做决定,自以为很替别人着想,其实不过是个连真心话都不敢说出来的胆小鬼吧!

宇佐见莲子,你这家伙!

她没有再理睬高礼帽先生,而是晃晃悠悠地穿过夜晚仍然通明的街道,重新返回到了自己早上离开时,以为再也不会回来的公寓门口。

慌慌忙忙地跑上楼,不再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用力敲了敲宿舍的大门——没有回应。好几分钟都没有回应。那么应当就是梅莉出去了......这么晚梅莉跑去哪里了?

莲子从包中翻找出钥匙,在黑暗中寻找锁孔时,触碰到了其他的东西。

门上贴了一张纸。她拿出手机,借着手电的光亮开始念上面的字。

“致亲爱的莲子

很抱歉在之前的日子里没能和你说明清楚,以致于让你生了意料之外的气。这完全是我的过错,尽管学业方面的问题很多,我却没能把这些事情处理好。我本该处理好它们的。

如果莲子回来看到这张纸的话,请原谅我的这段时间的任性吧!我想和莲子一直在一起,想要弄明白莲子到底在想着什么,想着和最初的时候一样,我们重新开始了解。

我出去找莲子了。不论能不能够看到,希望莲子能够快点回来。

拜托了......

梅莉。”

在说什么呀,这家伙。明明是自己在发脾气,她有什么道歉的必要。

莲子默默无言。她用钥匙打开了门,屋子里一片狼藉,能够看得出来梅莉十分慌乱,以致于在到处翻自己的东西和痕迹,想要发现什么线索来找到自己。说起来梅莉其实连自己工作的那个公司在哪里都不清楚吧。

对于莲子而言,也是一样的。她也故意不想知道梅莉导师们的姓名,两个人都在暗地里做着傻瓜。

灯光只在一个地方亮着。是她们两人的房间,对着窗户的那一面还放着梅莉的画架:这次因为现场的狼藉,场面却有所不同。画笔被胡乱丢在了地上,调色盘里的颜料甚至没来得及洗,画架也只是用画布匆匆遮住。

梅莉一直在画着的,是什么呢?

莲子忽然涌起了好奇心。她走上前,将画布揭了下去,然后,看到了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画中世界。

在画面当中的,是一片寂静的竹林。竹林的上空占满了漫天的星斗,那样万里无云的天空,就和那个幻想中的光阴一样。

竹林虽然寂寥,里面却有着生命的活力;地上的兔子、天上的兔子,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彼此追逐着。竹林内有异样的小屋,屋外坐着一位白发的少女,她在听另一位妖怪少女念书;小屋不远处有一个典雅的亭苑,里面光火通明。

在画的副体部分,有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人类村落;有巫女正在清理打扫,与人打招呼的神社;有雾气重重、妖精遍地的湖泊;有精致绮丽、吸血鬼居住的洋馆......这幅画里包含了大量不可思议的景物,都是一些不切实际、胡说八道、只有小孩子才会相信的幻想。

在画的最上方,有两个小人,紧紧地牵着手,望着这神奇的世界。一个是玛艾露贝莉·赫恩,一个是宇佐见莲子。

莲子的手心发烫。她知道这幅画意味着什么,这分明是她和梅莉两人在大学时的幻想,两人追寻着时有时无、没有根据的线索,做起了浪漫的傻瓜,试图找到关于那个幻想中的、妖怪与人类共同生存的世界的一切。

“莲子!你回来了......”

宇佐见莲子听到了梅莉的声音。

“太好了......我真怕你跑到我不知道的地方去,从此再也找不到你了。真的,莲子,对不起,你回来之后,我竟然一直觉得是我导致你和你家里闹翻了,跑到这里来受气。我、我是多么自私呀!我根本没有考虑过莲子要承受多么大的压力,请原谅我......”

她转过身去,看着自己心爱的人的模样。

“没有,没什么......”莲子结结巴巴地说,“梅莉,我——我看到这幅画了。你画这幅画,应该就是想告诉我,那个......”

“是我很久之前就在做的梦。”梅莉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之前莲子毕业回去了,我还做着这样的梦,而且,越来越清晰,根本无法割舍掉。一定要记录下来才行,而且......”

她小声道。

“一直都是莲子和我一起行动的。即便是梦里也是一样。所以我在想,我是不是离不开莲子了......但是,这样想,又会觉得,只考虑自己,不也太自私了吗......?”

“诶,诶。”莲子握住了对方的手。她们又一次重新感受到了彼此之间的温度,已经被时间和生活所丢弃的物件,“在说什么啊,真是。”

然后,她一刻也不停歇。宇佐见莲子立刻吻上了玛艾露贝莉·赫恩的嘴唇,持续的时间很长,几乎要到两人都喘不过气来时才停歇。大学毕业后的三年丢弃掉的东西,莲子是那样的心急,几乎要在这一瞬间就全部找回来。

“已经过了十二点了吧?已经是6月27日了。”

“诶?”

“祝你生日快乐,梅莉。”

莲子从自己的怀中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生日礼物,那是一枚用自己三年的积蓄购买的戒指。她轻轻地将其戴在梅莉的无名指上,反复端详了好几次。

“好看吗?”

“好看。”

于是她们笑了起来,无需多言,一如既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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